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美学探究

作者：唐文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黑色幽默文学发展到了它的成熟期，最明显的标志便是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的兴起和繁盛。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中的“黑色内涵”，和当时的社会背景紧密相连，包含了人际关系的疏离、死亡和荒诞等重要的主题。虽然幽默作为传达“黑色内涵”的媒介体在一定时期起积极作用，但幽默和“黑色内涵”之间的关系是一把双刃剑，当“黑色内涵”不能满足幽默效果产生的条件时，黑色幽默的艺术效果就会减弱，而这也注定了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后来会逐渐淡出文学舞台。

对于美国黑色幽默小说，评论家持有不同的观点和态度。布鲁斯·弗莱德曼认为，由于被新闻记者夺取了写作阵地，早期的讽刺小说家为了“拓展新的领域”而演变成了更高级别的黑色幽默小说家，(1) 因此，黑色幽默小说在本质上是讽刺文学。在《寓言者》一书中，罗伯茨·施洛兹也高度赞扬了黑色幽默小说作家“将讽刺的内容用喜剧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写作方式，并认为黑色幽默小说在艺术品质上超越了讽刺文学。(2) 除了上述肯定的声音，持否定态度的评论家也不在少数。例如，史蒂文·温斯伯格在其专著《颠覆的小说：讽刺文学和美国小说，1930-1980》中提到，虽然黑色幽默曾经是个非常流行的口水术语，但如今看来，与其将它定性为一个文学流派，不如说它只是一个夸大其词的炒作而已。由此看来，要想了解美国黑色幽默的美学内涵，有必要先对“黑色幽默”这个文学术语进行界定。

虽然“黑色幽默”这个词汇由来已久，但是对于它内涵的界定却始终不清晰。早在1939年，法国作家安德烈·布列东就出版了《黑色幽默故事集》，并声称自己是使用“黑色幽默”这个词汇的第一人。在这部文集中，布列东囊括了像是乔纳森·斯威夫特，爱·伦坡，尼采，欧·亨利，卡夫卡等写作风格迥异的作家作品，由此看来，布列东对于黑色幽默这个词的内涵并不是很清楚。1965年，美国作家布鲁斯·弗莱德曼出版发行了另一部黑色幽默小说集——《黑色幽默》。这部文集包含了13个美国小说家的作品，弗莱德曼给这些作者均冠以“黑色幽默小说家”的名称。不过，当谈及“黑色幽默”的内涵时，弗莱德曼却说：“我知道的并不多，而且这部文集中的作家恐怕知道的也并不多”(3)。

1973年，马克斯·舒尔茨在专著《六十年代的黑色幽默小说》中再次尝试对“黑色幽默”进行界定：“除了少数几个提到的欧洲作家之外，黑色幽默是发生在六十年代的一种美国现象。当时社会的文化多元化、政治一体化以及没有定型的价值体系使得美国人产生了焦虑，而这种焦虑则赋予黑色幽默文学以特定的写作手法和主题。”(4) 较之前面提到的几位评论家，舒尔茨对黑色幽默的界定在三个方面有所突破：首先，在地域界定上，黑色幽默文学主要流行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其次，在文本内容方面，美国黑色幽默文学重点描写的是当代人的焦虑；最后，在社会原因层面，“黑色内涵”来源于当时美国社会文化的多元化、政治的一体化以及不定型的价值判断体系等因素。舒尔茨对黑色幽默文学在时间、地点和内涵等方面的界定初步揭示了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的本质所在，随着这一界定的出现，更多的评论家开始关注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中“黑色”的确切内涵。

虽然“黑色”和“幽默”都是构成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的重要部分，但由于“黑色内涵”是小说呈现的内容和主题，因而吸引了大部分评论家的注意力。对于“黑色内涵”的阐释，评论家也莫衷一是。例如，弗莱德曼认为“黑色内涵”的核心内容是“存在于社会层面、政治层面或者个人层面的不平等”(5)；舒尔茨在提出“黑色内涵”的三个来源之后，认为核能源和战争才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布罗姆·韦伯认为“黑色”是“对道德观和其它人类行为准则的排斥”所带来的后果(6)；汤玛斯·勒克莱尔认定“‘黑色幽默’中的‘黑色’就是死亡”，死亡为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提供了哲学理论依据和艺术创作逻辑(7)；丹尼尔·格林眼中的“黑色”是无形的，他认为“离开文本谈‘黑色’毫无意义”(8)；而基思·哈卡贝则提出，所谓的“黑色”指的是一种“在本体论层面产生的危机感”，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所取得的最大的艺术成就便是对这种危机感进行了艺术化和具体化(9)。综观评论家对于“黑色内涵”在不同层面的阐释，有的侧重于社会含义，有的侧重于政治内涵，还有的将其等同于战争和死亡。其中，哈卡贝提出的“在本体论层面产生的危机感”虽然比较笼统，却从哲学意义上对“黑色”进行了初步的界定。究其根本，哈克贝所说的现代人普遍体会到的危机感就是荒诞。

在本质上, 荒诞是一种认识论上的分离。人的主观世界和外在的客观世界始终处于矛盾运动中，当主观世界能够较好地认知和阐释外在事物时，人们就会体会到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反之，如果主观世界无法认知客观事物，或者主观需求受挫时，人生的荒诞感便油然而生。诸多评论家对这种认识论层面的分离做出过异曲同工的阐释。例如，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将荒诞定义为“人类的需求与外在世界无声的反应”之间的对抗(10)，马林·艾思林在《荒诞派戏剧》中则将其定义为“主题内容和形式的分离”(11)，而哲学家简·布洛克则将这种分离简单地归结为存在和本质的分离：“荒诞作家的终极关怀莫过于单词和事物，思想和现实，以及本质和存在的形而上分离。”(12) 从形而上归根于现实，这种发生在认识论层面上的扭曲是和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的现实情况紧密相连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给美国政府带来巨额财富的同时，却造成了美国人民心灵上的巨大创伤。年轻的士兵们经过战争的洗礼看到了所谓的英雄主义光环的虚伪性，内心期盼和残酷现实之间的差距使得他们确切感受到了生活的荒诞性，从而成为以海明威为代表人物的“迷失的一代”。二战后，美国政府开始采用暴力手段打压“红色恐怖”，在国外与苏联展开了军事竞争，在国内则开始了令人发指的麦卡锡运动。随后, 美国政府深陷越南战争的泥淖，更使得民众丧失了对其最基本的信任。政府为自己行为吹嘘的光环渐渐散去，其荒诞的行径令美国民众感到愤怒。与此同时，在科学技术的推动下，美国的经济得到了迅猛的发展。然而发达的经济却没有给美国人民带来相应的福祉，相反地，社会各个阶层的矛盾开始显露并不断激化。上个世纪60年代的反战运动、黑人运动、妇女运动甚至环保运动此起彼伏，充分地说明了当时社会矛盾的尖锐性。美国人民内心对理想社会的期盼，与严酷的社会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荒诞感油然而生。美国黑色幽默小说正是在这荒诞弥漫的社会背景下发端并发展起来的。正如汪小玲在《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研究》开篇就提到的，“美国黑色幽默小说是人们对20世纪60年代严峻的社会动荡和心理危机作出的强烈反应，以其独特的表现手法和艺术特色描绘了一个荒诞的世界。”(13) 

在不同的黑色幽默小说家笔下，荒诞呈现出诸如战争、死亡、科技、人性等形形色色不同的主题。由于时代特点，许多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都对战争进行过深度的思考。然而，不同于前一时期诺曼·米勒等50年代的美国作家对战争中涌现出的英雄主义褒扬的态度，60年代的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对于战争的态度往往是讽刺嘲弄的，对战争的正义性以及必要性表现出了怀疑甚至否定。被称为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开篇之作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在对战争进行了集中的思考后，对其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批判。故事发生在二战行将结束之际，主人公尤索林突然意识到这场战争是荒诞的，所谓的敌我之分是模糊暧昧的，因为即使在自己的军营中也存在着死亡的威胁，而士兵只是战争中的一颗丧失了主体意识、任人摆布的棋子。在小说结尾处，尤索林拒绝了卡斯卡特上校们的“和平条款”，决绝地踏上了逃逸之路，而这也是对战争最大的讽刺。另一部重要的讽刺战争的黑色幽默小说是库尔特·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小说情节的构思基于作者在二战中德累斯顿大轰炸的亲身体验。英美联军做出轰炸德累斯顿的决定时，第二次世界大战行将结束。英美联军的这次轰炸不仅造成了当地居民的无数伤亡，而且根本没有顾忌到在德军中己方的战俘。主人公比利就是这些战俘中的一员，在战争就要结束之际，变成了自己国家炮弹的目标，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吗？

死亡是荒诞的另一个重要表现主题。在专著《生与死》中，罗伯特·利夫顿提出，生和死是一个不断的轮回，死亡只有在“再生”的保证下才有意义，即使这种“再生”只是形式上的。(14) 简单说来，只有看得到未来的死亡才是有意义的死亡。正因如此，在战争中，士兵才会在英雄主义所吹嘘的“信仰”、“正义”等口号下，心甘情愿地奔赴前线、战死沙场。二战中，年轻的士兵在亲身经历过残酷的战役之后，察觉到原来所谓的英雄主义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而像这样无谓地在战争中被杀死是毫无意义的、是荒诞的。这也是众多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纷纷写作批判战争题材作品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二战之后美国科技的发达和经济的繁荣并没有给民众带来他们所期盼的幸福感，相反地，在强大的科技力量面前，人的生命变得如草芥一般，而生命的消亡也具有了荒诞的意味。黑色幽默小说家约瑟夫·海勒另一部重要的作品《出事了》就集中地描述现代社会死亡的荒诞性。在被科技异化了的社会里，正是因为生命消亡的荒诞性，主人公斯洛克姆才会极度地恐惧死亡。他无法自已地反复地想象着妻子、儿子甚至自己惨死的场景，直至将自己逼入了精神疯狂的边缘。在没有未来可言的世界里，生命变得毫无保障，死亡更是由于缺失了意义而变得荒诞。

二战后的美国社会以科技为枢纽急速地转动着，在强大的科技面前，人的价值定位也发生了相应的改变。在人类的眼中，科技是强大、神秘而又荒诞的，之所以荒诞正是因为它剥夺了人类的主体价值地位，生存的本质意义和生活的现实情况发生了分离。美国黑色幽默作家托马斯·品钦的小说《熵》就是对被科技异化了的荒诞社会的形象写照。“熵”是一个物理学衡量单位，用于测量分子内部由于无法和外界交流而产生的热量。在小说中，人类的生存空间也出现了熵化，人与人之间无法交流，人际关系疏离、人的性格出现了分裂和变异。故事中人类社会的噪杂、无序和混乱，映射了没有“爱”的纯粹科技社会是荒诞的。与之相关，美国另一个重要的黑色幽默小说家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则表现出了对被荒诞异化了的人性的关注。故事的自述者亨伯特在小说伊始提到了他的初恋情人安娜贝尔﹒李，以及这段无果的初恋对他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他逐渐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恋童癖者。在与少女洛丽塔的交往过程中，亨伯特的性格进一步异化，他表现出强烈的占有欲和偏执狂，并且在这段感情中愈陷愈深，直至后来悲剧的发生。《洛丽塔》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它更是一幅现代人荒诞生活的真实写照：“爱的失落、死亡的降临，青春的六十，道德的沉沦和价值、意义的缺失”(15)。

可以看出，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中的“黑色内涵”尽管在不同的作家作品中具体表现不同，却始终围绕着荒诞的主题展开，是对在荒诞背景下现代人生存逻辑的一种深度思考。在对“黑色内涵”进行了集中思考之后，视线将会转移到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幽默，以及“黑色”和幽默之间的关系。

在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中，这种“黑色内涵”有其独特的表达方式——幽默。在黑色幽默的美学体系中，幽默起着媒介作用，“黑色内涵”通过幽默得以表达，而正是幽默的介入才使得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独树一帜、别具一格。幽默的美学作用主要有两点：首先，它能够推动读者完成对作品的阅读；其次，通过心理暗示，幽默可以使“黑色内涵”得以沉淀，而读者会逐渐认识到之中蕴含的意味。

首先，幽默能够推动读者完成对黑色幽默小说的阅读。正如英国诗人拜伦所说，如果面对死亡我微笑的话，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哭 (“And if I laugh at any mortal thing/ ‘Tis that I may not weep”)。拜伦的诗句蕴含着这样一个黑色幽默美学态度，即通过幽默的媒介去接受黑暗的现实，而这也正是美国黑色幽默小说构建的重要基础之一。美国黑色幽默小说描述的是一个弥漫着黑色的荒诞世界，疏离的人际关系、异化的人物性格、令人窒息的生活现状，这些就足够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甚至阅读伊始就对作品本身产生畏惧、望而却步。幽默的介入正是起到了舒缓“黑色内涵”带来的恐惧心理和压抑情绪的作用。例如，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海勒就是通过幽默将象征着死亡的“白色士兵”带入读者的视野中。“白色士兵”在第一章中就出场了，他全身包裹在白色的绷带之中，双腿和双臂悬吊在架子上，体内液体的循环由两个上下互换的瓶子来完成。像木乃伊一样的“白色士兵”在小说中出现了三次，除了白色绷带所包裹出来的人形之外，根本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从而成为不祥的死亡象征。可是海勒却通过幽默的介入，将这样一个恐怖的存在顺利地推介给了读者。在第一章中，“白色士兵”被人半夜偷偷安置到了病房里，从而成功地在天亮后给病友们一个“惊喜”，滑稽的出场方式缓解了他木乃伊样子所引起的恐慌。而后，当克莱默护士给“白色士兵”测量体温时发现他已经死了。就在死亡的黑色阴影愈来愈浓重的关口，海勒再次甩出了一个玩笑的包袱——尤索林认定是德克萨斯人杀害了“白色士兵”。爱讲话的德克萨斯人被大家所厌恶，只得在木乃伊士兵身上实现自己交谈的愿望，尤索林和邓巴认定德克萨斯人喋喋不休的谈话使“白色士兵”郁闷而死。这样，在读者忍俊不禁的同时，死亡所带来的阴影也被暗暗地冲淡了。作者通过幽默的介入，使读者顺利地接受了象征死亡的“白色士兵”，推动了整个阅读过程的进行。

其次，幽默能够通过心理暗示作用，使读者逐渐意识到“黑色内涵”的严肃性和真正意味。在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中，幽默常常介入去冲淡死亡、异化等主题在阅读过程中给读者带来的压抑感和沉重感。在这样的阅读过程中，读者就会形成一个习惯，即每当有荒诞的主题出现时，就会下意识地寻找幽默的宣泄口。可是，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最终想要呈现给读者的是围绕荒诞主题的“黑色内涵”，所以黑色幽默小说的故事情节也往往以“黑色”而不是以幽默结束。读者在其阅读期盼受挫之后，更是无法宣泄阅读过程中产生的压抑感，由此便会产生一种沮丧、甚至愤懑的情绪，而这种情绪恰好强化了小说家想要呈现的“黑色内涵”的严肃性。正如评论家马·修温斯顿所讲，“习惯了在幽默中释放情绪，一旦受挫，就会强化恐怖的氛围。”(16) 再以《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白色士兵”为例。阴魂不散的“白色士兵”在小说的第三十四章再次出现。因为先前的“白色士兵”已经被确认死亡，面对他再次出现的恐怖场景，邓巴大声地哭喊道：“他又回来了！”病房里的病人听到邓巴的叫唤，不自觉地跟着他一起大声地叫嚷起来，并手舞足蹈地随着他满屋子乱跑。本来恐怖的场景变成了一场让读者忍俊不禁的闹剧，幽默再次成功地介入并缓解了死亡带来的恐惧。可是，由于这场闹剧，当天晚上“白色士兵”就被运出了病房，而邓巴也莫名地“被消失”了。习惯了通过幽默释放压力的读者，自然期盼着幽默的再次介入，可是在邓巴被消失之后，这个情节戛然而止，让读者对相应的情节难以释怀。阅读期盼的受挫让读者意识到，原来幽默只是媒介而已，死亡也并不是最可怕的，让人真正毛骨悚然的是小说中那双隐藏的黑手，它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利用荒诞将士兵玩弄于股掌之中。所以，通过对读者心理的暗示作用，幽默在这里反而加重了“黑色内涵”的恐怖意味。

如上文所讲，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中“黑色内涵”和幽默的结合是互利的，“黑色内涵”赋予幽默以思想的深度，而幽默的媒介作用使得“黑色内涵”得以顺利地表达。但不可否认的是，“黑色内涵”和幽默媒介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一把双刃剑，除了互利的关系也存在着一定的矛盾弊端，而这一矛盾一旦激化，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的美学价值就会大大降低。心理学家诺曼·何兰德指出，幽默效果的产生有一个必要的前提，即“制造惊喜”（make surprise）。(17) 换句话说，只有故事情节或小说场景超乎读者根据常识而持有的阅读期待，才可能产生幽默的效果。根据舒尔茨的阐释，黑色幽默小说是发生在美国20世纪60年代特定的文学载体，因此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中的“黑色内涵”是有时空局限性的，它不可能与时俱进地不断去适应幽默“制造惊喜”的要求，而这就注定了“黑色”和幽默的结合始终隐含着矛盾，也预示着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终将要淡出文学历史舞台。这一点可以从《第二十二条军规》（1961）和它所谓的续篇《最后一幕》（1994）在艺术高度和读者反映的差距里得以证明。同样的角色，同样的荒诞主题，甚至同样的艺术呈现方式，《第二十二条军规》被称为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的创始之篇和扛鼎之作，而《最后一幕》却始终没有在读者群里引起多大的波澜。

出版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伊始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以其笑中带泪、予悲于喜的黑色幽默美学成为美国文坛的绝对焦点，继而被公认为美国黑色小说这个文学流派的开篇之作。时隔三十三年，当海勒想以《第二十二条军规》续篇的名义推出《最后一幕》时，当年的辉煌已然不在。举个具体的例子，海勒在两部小说中都运用了矛盾修饰法，但是取得的艺术效果却是大相径庭的。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斯塔布医生谈到尤索林时，说其是所有士兵中唯一一个有理智的疯子（crazy who is sane）。海勒应用的矛盾修饰法，将两个内涵截然相反的词同时用来形容尤索林这一个角色，不仅具有滑稽可笑的“不协调性”，而且可以在荒诞的逻辑下超乎寻常地自圆其说。在阅读过程中，读者既可以感受到令人捧腹的幽默，同时又体味到了隐藏在幽默背后的深刻内涵。同样是形容尤索林，在《最后一幕》中海勒再次运用了矛盾修饰法：尤索林的儿子迈克尔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有“理性的不理性，不合逻辑的逻辑”（rationally irrational and illogically logical）的人。从字面上看，海勒显然刻意地想要强调矛盾修饰法的应用，以期加强幽默效果的产生。但是，《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斯塔布医生早已将尤索林这一“矛盾体”描述的淋漓尽致，所以当《最后一幕》的迈克尔试图再次突显父亲身上的这种“不协调”时，效果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了。读者初次接触《第二十二条军规》时，会为其中的玩笑包袱忍俊不禁、并为小说中所隐含的荒诞主题所震撼，而当他们阅读包含着同样荒诞主题的《最后一幕》时，只会感觉到其艺术冲击力的大大减弱，并将其当做《第二十二条军规》的简单重复而已。由此看来，黑色幽默文学本身蕴含的矛盾成为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不可摆脱的魔咒。

综上所述，美国黑色幽默小说是一个专用文学词汇，用来描述美国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及其前后以约瑟夫·海勒等为代表的黑色幽默小说家的作品，这些小说集中对上个世纪中后期在荒诞背景下现代人的生存逻辑进行了一次深入的思考。因此，荒诞成为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中“黑色”的主要内涵，体现为战争、死亡、异化的人性等不同的主题。幽默是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的另一个重要的因素，幽默和“黑色内涵”的结合是互利的，幽默在黑色幽默文学中获得了思想的深度，而“黑色内涵”得以表达的重要媒介就是幽默。与此同时，这种结合也有其矛盾的一面。受时代背景的限制，“黑色内涵”不能与时俱进地去适应幽默“制造惊喜”的前提条件，而随着这一矛盾的激化，黑色幽默小说的美学价值不断降低，直至其退出文学历史舞台。

[基金：本文系山东省社科基金项目“约瑟夫·海勒黑色美学探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3DQXJ13；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美国犹太作家菲利普·罗斯的身份探寻与历史书写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2CWWW038；本文受临沂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资助。]

注释：

(1)(3) (5) (9) (16)Pratt, Allan ed. Black Humor: Critical Essays [C], New York & London: Garland Publishing, Inc., 1993, p22, p19,p25, p325.

(2) Scholes, Robert. The Fabulators [M]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p42.

(4) Schulz, Max. Black Humor Fiction of the Sixties: A Pluralistic Definition of Man and His World [M]. Athens, Ohio: Ohio University Press, 1973, p15.

(6) Rubin, D Louis Jr., ed. The Comic Imagination in American Literature [M].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7, p391.

(7) LeClair, Thomas. Death and Black Humor [J]. Critique. Volume17, Number1, 1975, p5.

(8) Green, Daniel. “A World Worth Laughing at: Catch-22 and the Humor of Black Humor [J]. Studies in the Novel. Volume27, Number2, 1995, p159.

(10) Camus, Albert. The Myth of Sisyphus and Other Essays [M]. Trans. Justin O’Brien. New York: Alfred A. Knop, 1955, p28.

(11) Esslin, Martin. The Absurdity of the Absurd [J]. Kenyon Review. Volume22, Number 4, 1960, p7.

(12) Blocker, H. Gene. The Metaphysics of Absurdity [M]. Washington D. C.: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Inc., 1979, p2.

(13) (15)汪小玲：《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第143页。

(14) Lifton, Jay Robert and Olson Eric. Living and Dying [M]. New York: Praeger Publisher, 1974, p136.

(17) Norman Holland. Laughing: A Psychology of Humor [M]. Cornell: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Ltd., 1982, p19.

(作者单位：临沂大学外国语学院，临沂大学认知科学与语言学能研究基地)

[责任编辑：杨凡、李春晓]

想爆料？请登录《阳光连线》（ http://minsheng.iqilu.com/）、拨打新闻热线0539-8025117，或登录齐鲁网官方微博（@齐鲁网）提供新闻线索。齐鲁网广告热线0539-8025117，诚邀合作伙伴。